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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阿姨的微笑

     作者: 钱金林


 

阿四阿姨姓甚名谁,我不记得了。我认识阿姨时才10岁,阿姨去世时,我才12岁。当我度过半个世纪后,站在小镇的河畔,阿四阿姨的音容笑貌连同忧伤的侧影,在一抹清流的水面上浮现着。

冬天的夜晚,雪花在微黄的灯光里飞舞,江南小镇的石板路上,是湿润光亮的一条,两旁街沿石上疑是棉花糖洒在了台阶,很静、很美,有套色水印木刻的效果,略带凄美又延伸着希望,因为远处有店铺弥漫着一丝热气,给这寒冷的路径平添了一丝温馨。我提着四只竹壳热水瓶去镇上的长乐茶楼。在老虎灶开水供应处,已聚集了十来个大人,数十只空瓶在木框内排队,我向小铁皮盒内扔下分币,一手提二只热水瓶,让大人们很是担心,有人向我招呼:“孩子,当心,打碎热水瓶是小事,烫水淋了脚,或伤了别人就麻烦了。”其他的大人们怕撞了我,都很主动地让路,此时,阿四会停止手中的活,目送我,还招呼我:“小心,慢着”,我总是回头,为感谢她,向她微笑,她看见我的微笑,目光里闪耀爱怜和关切的情意,我知道阿四阿姨很喜欢我,我也喜欢看阿四阿姨的笑容。

夏天的黄昏,红霞在湖面上舒展,船埠码头有很多货船并排停泊,我在船头上纳凉,看见阿四阿姨在河边石阶上,将一条紫罗兰色的绸缎在清水中来回地漂洗,被水打湿的手不时将耷在额前长长的秀发捋至鬓后,我惊喜地招呼:“阿四阿姨。”她仰起脸庞,惊喜的目光,就是那河里的亮波:“哎,你家就在这船上,好大的船。”

我点了点头:“阿姨上我船上来息一会,我给你切西瓜,给你看我钓到的小鱼。”她抿起嘴,赞许的神情,她提起铁皮水桶,从跳板上跨到船上,我在船头上铺了竹席,母亲用脸盆装了切好的西瓜,从船尾端到船头,阿姨向我母亲夸我很乖,很聪明……

这个夏季,阿四阿姨在黄昏常来船埠与我母亲聊天,有一天,轮船驾驶员阿松上了我家船,他是来关照我父亲,晚上10时船队要启航去常熟,让我家船作好准备。他办完事,与我母亲打招呼,也近距离地看清了阿四阿姨,他迈不开步子了,他问我母亲:“阿嫂,这位姑娘是你家什么人?从未见过,又好像眼熟。”

母亲对阿松的神态和表情心领神会,她回答说:“人家姑娘是岸上人,上船来玩呗。”母亲不动声色,不起波澜,却让阿松和阿四阿姨有一个短暂的回味过程。

我对着阿松叔说:“阿四阿姨是长乐茶楼给大家充水的。”

母亲训我:“小孩多嘴,大人事你不懂,走吧上船头去。”

阿四捂着嘴,浅浅地微笑着,垂下了头。那一双眼睛微微向上瞟了眼阿松又躲开了他的目光,似乎有一丝惊慌,轻轻一甩发辫,那乌黑的发梢引诱着阿松的目光跌入她眼神里那一泓清泉中,心河里荡开了涟漪,红了脸庞。我明白了,阿四阿姨脸红就是喜欢阿松了。此时此刻,阿松的目光乌黑乌黑像一颗黑宝石,阿松叔的黑色眼球里映出阿四阿姨缠绕的秀发。

母亲知道阿四不好意思了,便推着他:“你去忙吧,别耽误事。”

阿松二步一回头地去他的轮船上了。

此后,只要我家的船在船埠,阿四阿姨总会过来,而阿四来了,阿松也会来,母亲牵着我上街去了,从街上回来,河埠边的路灯亮了,光柱在水中飘动,星星在水面上起伏,船头上,阿四听阿松讲运河上的故事。我母亲不惊动他们,也不让我去听故事。

有时,阿四知道阿松的轮船拖着别的船队远航了,但还是上我家船上玩,阿四很随意,她困了在船头上睡着了,我想她肯定是白天累了,轻风一阵阵吹来,拂弄着她松开的衣领,露出了白皙圆润的半个乳房,我想叫醒她,又不忍心,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让她变动一下睡姿,她毫无反应,我用蒲扇盖在她胸前,坐在一旁,借着夕阳的余晖,翻着阿四带来的小人书,好在天渐渐黑了下来。此刻,我欣慰,除了星星、月亮、灯光和我之外,谁也看不到阿四半裸的乳房了。

过了半个月,阿四请了假,她要去见识运河的风光,上了阿松的轮船。轮船拖着十几艘驳船,我家的船就在轮船后面,当船紧靠轮船时,阿四就在轮船和拖船之间,很小心地上上下下,阿四帮我检查每一天的暑假作业,给我讲故事,并回答我说:“清朝前面是明朝,明朝前面是元朝,元朝前面是宋朝,宋朝前面是……”

我告诉她:前面有凉亭,前面有鱼簖,再前面就是三孔大拱桥……

运河是美丽的,那些萍叶、水鸟、桥墩、码头和对面航来的大轮船,都让阿四新奇,我很高兴,我想阿四阿姨在长乐茶楼只能看到茶壶里倒出的一条细细的被烧死的水,今天在运河上看到却是一河清丽的活水。

阿松上船时怕阿四寂寞,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只矿石收音机,唯有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一片噪杂声和电报声的缝隙里,亮出雄浑的声音:“请听社员都是向阳花。”我特喜欢听广播、听音乐,阿四为满足我的心意,把矿石收音机借我听。阿松知道了好像不乐意,阿四阿姨捶他的肩:“你小气鬼呀,不让让小孩。”

夜晚,船还在航行,我钻进自己的头舱,打开矿石收音机,耳朵里一阵又一阵劈劈啪啪的噪声,我猜想在船舱里,四面围住,还盖上了舱盖,只漏出一丁点缝,收音机在船舱里收不到来自远方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听着水浪拍打船舷的声响,想着明天可以和阿四阿姨一起去无锡逛街,无锡我去过,我会带路,街上有犁膏糖、粽子糖,还有许多许多泥菩萨……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站在船篷上了,船队正在装载煤块,阿松带着阿四,早早去了锡山公园。我很委屈,我知道阿四肯定会叫我,是阿松不让她带我去,还是我母亲挡住了阿四唤我?都有可能。反正,阿松和我母亲不让我去,这是肯定的。

当阿松和阿四回到船上,已是吃过中午饭了。阿四挑选的小泥人,我都喜欢,而最喜欢是一对接吻的洋人,阿四似乎有点为难,母亲拍了我头:“小孩子家家的,不懂事,那个泥人女的是阿四阿姨,男的是阿松叔”。

我笑了,阿四也笑了。

大约又过了二个月,我和小伙伴们从小人书店回来,在船头上打水沐浴,阿四和阿松还有我母亲三人正在说话,我钻入船舱更换衣服时,听到舱面阿松声音:“是我对不起你,你去医院打胎的医药费,营养费什么的我全包了,这事你寻死寻活的不让我告,我不告了,但我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我父母更不能接受,就是我原谅你,我可以不在乎,我父母那一关过不去,我父母老思想,要面子,况且年纪大了,我没办法,不能不听他们的。”

阿四说:“你别说了,命里注定,是我没有这福气,我听你的,你带我去医院吧。今后的事,你看着办,我没意见。”

我母亲用衣襟拭着泪,安慰着:“这也不能怪阿松,阿松要看父母颜色的,阿四啊,想开点……”

过了几天,阿四又来我家船上,阿四这一边的船桌上放着一叠钱,还有全国粮票。阿松的桌面上放着上海牌手表、玉镯和矿石收音机。我明白了阿四阿姨和阿松的摆家家要散伙了,我问阿四:“阿姨,你不来我们船上玩了?”阿四将我搂进怀里,她抱着我,她试去了泪水,对我微笑着,一只手本能地疏理着我的头发。

这天阿四走了,从此不来我们船上了,我在船头上望着她曾洗衣被的石埠,等待她上船来找我、找阿松,可是她永远不来了。我问母亲阿四怎么不来我家船上了,母亲没有作答。我问母亲,阿松叔为什么和阿四阿姨分手了。母亲训我:“小孩家,不要打听大人的事,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半年后,我和母亲、父亲去了阿四家,阿四家没有长辈,只有一个妹妹,她妹妹哭得让人心碎,那天我从旁人和我母亲那里得到了关于阿四和阿松的全部秘密。

就在阿四第一次上船的那天深夜,那只矿石收音机在船舱里收不到电台后,我睡了。阿四也睡了,阿松替换了上半夜值班的船老大,在驾驶舱里握着舵把一直至天亮。阿松不知道,那个船老大回舱,见阿四睡在阿松床铺上,就轻手轻脚地脱去衣服,按住阿四阿姨,阿四阿姨把他当作了阿松,也就没出声。那人完事后就回到后舱自己的床铺去了。这事阿四羞于出口,当阿四的月事停了,阿四让医生诊断确认怀孕了,便兴奋地告知阿松。阿松惊讶了:你,你怎么回事,我怎么可能呢?我不会的!

当阿四一五一十地把那天晚上的事再说一遍时,阿松一把搂住阿四,泪水湿了两人的脸庞。

阿松与阿四分手后不久,阿四即患上了肺结核,母亲说她心里痛苦,整天以泪洗面,脸容一天天憔悴。我去长乐茶楼,见不到她的身影。再后来,阿松把我母亲唤去,说阿四去世了,要我母亲陪他给阿四送衣服,阿松要把手表给阿四送去。自然,我也哭了,我跟着他们后面去了阿四家。一路上,我想阿松叔与阿四分手了,为什么还要去看阿四的遗体。我恨阿松。

我母亲为阿四替置新床被,阿松跪在阿四灵前,那伤心的泪水,我也是看到的,但我不明白,阿松为什么不原谅阿四,那个船老大,你为什么睡阿松的女人!

阿四阿姨是我先认识的,是我让她到我船上的,如果没有我的连接,阿松不会认识阿四阿姨,也就没有阿四阿姨哭红的眼睛,也就没有阿四阿姨的死去,阿四阿姨很漂亮,阿四阿姨的乳房是那么圆润,她的微笑是那么亲切。我能为她盖住羞色,却救不了她的命。都是我不好,假如那年不叫阿四阿姨上我家船上,就什么事也没有,那时我不懂事。

母亲告诉我,阿四爱着阿松,她对阿松说过:“我死后,把我葬在城郊塘河边,我要看着你的船队,我会微笑的……”

阿松叔后来结了婚,又离了婚,阿松叔每年清明时节都要去阿四的坟上。后来,阿松将阿四的坟迁至市郊公墓,阿松每年清明节去上坟。由此,原来认识阿四和阿松的人也凑过来,默默地感悟往事,从阿四阿姨的英年早逝牵扯出许多人的故事。

我想,阿四阿姨迁坟后再也看不到阿松的船队,这不要紧,因为阿四阿姨的坟在山坡上,可以远眺长大的城市和高架公路上的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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